【人物】华人学者-剑桥绅士袁博平
疫情下的剑桥,更见谧静。在百年如一日的中古城镇,华人学者袁博平回想30多年来的奋斗,也许会心微笑,幸运和努力交织的命运,使他走进剑桥,写下精彩的一章?以袁先生的淡泊名利,一笑过后,挥一挥衣袖,不带走一片云彩。
袁博平,1954年生于山东青岛,初中因文革而辍学,当上木工。木匠工作固然是体力劳动,但学习却不因苦活而中断。回想那段岁月,袁博平喜欢随身带上一本英文书,空闲时便把书拿出来翻看,语言总算有些积累。1977年文革结束,邓小平宣布恢复高考,袁博平成为知青,翌年获烟台师范学院英语系录取。那一年,袁博平24岁。其英文程度如何?他告诉我︰“会A to Z,会一些简单字词,还有像‘Long live Chairman Mao’一类的文革口号。”
袁博平记得当时停学久矣,一旦复课,学生年龄层跨越广,由17岁到30多岁都有。同学之间有个共通点,就是勤奋学习,不分昼夜,一股脑儿啃书,以求“把失去的光阴追回来”。四年间,他的英国语言和文学的知识增长了不少,毕业后被派到铁道部职工大学当英语讲师。
到了这一刻,对很多人来说,是安顿下来的好时机;但对袁博平来说,不凡之路才刚开始。80年代,中国改革开放,出现学习英语的热潮。中央电视台开拍英语节目“Follow Me”,袁博平到北京参与制作,与当地学生攀谈,才知道原来还有考研究生这回事。1986年,他考进上海交通大学修读硕士。1988年,英国文化协会决定在交通大学甄选一名学生,向他提供全额奖学金到英国读博士。袁博平凭借这个Hornby Trust Scholarship,举家移到英国,1993年在爱丁堡大学取得应用语言学博士,此后在剑桥大学展开近30年的教研生涯。
剑桥学问路
研究院有ABD的说法,即All But Dissertation,指博士生(也作博士候选人,PhD Candidate)完成课业和口试的要求,进入撰写论文的阶段。袁博平的ABD阶段,正值剑桥大学招聘任教中文的Lector一名。Lector是拉丁文,本指礼拜仪式中颂读经文的神职人员,在大学泛指a lecturer, especially one employed in a foreign university to teach in their native language,大致为“语文导师”一类教席。
剑桥大学中文导师入职难否?这职位曾由张心沧担任,张是沪江大学英文系42届毕业生,与夏志清是同学,后负笈爱丁堡大学攻读英国文学博士,先是研究与莎士比亚同期的戏剧家皮尔(George Peele),此后以比较文学方法,探讨诗人史宾赛(Edmund Spenser)之“仙后诗”(The Faerie Queene),与《镜花缘》对照,声名鹊起。“香江第一健笔”林行止留学英国期间,曾在剑桥兼职教白话文,据他所言,这职位先后由捷克学者和台湾博士担任,足见竞争之激烈(见《英伦风采·剑大的中文讲师》)。
Lector面试由东方研究学院麦大维教授(David McMullen)主持。麦大维是蜚声国际的唐史专家,也是金庸晚年在剑桥读博士的论文导师。面试当天,每名参与者须作50分钟的试讲,到袁博平讲的时候,学院外面忽然有人工作,噪音太大,演讲没法子进行下去,要移师到毗邻的古典学院进行。不想这一移,中间耽误了近10分钟。袁博平大概讲了40分钟,麦大维便示意要停下来。面试结束后,被问道“有没有问题想跟进?”袁博平心想,反正剑桥工作太难拿了,可能拿不到了。无私即无畏,既然不担心这个了,怎么不讲心里的话?于是他告诉面试委员:“说好了每人讲50分钟,我在家练习,准备得很充分,时间卡得很准。为什么我的才40分钟就要停下来呢?把换教室的时间也算进去,不太公平吧。”结果,袁博平收到的,不是“回家等通知”,而是剑桥大学的聘书。
在剑桥当Lector不易,成为学者更难。50年代,夏济安移居台北,任教于台大外文系,办现代文学杂志,俨然一代文坛领袖。然怯于两岸之形势,夏济安一心想到英美,潜心做学问。夏志清知道剑桥要聘请中文Lector,问事于张心沧,获回复道:“Please however explain to him that he had better be prepare[d] to return to HK or Formosa after some time in Cambridge since immigration laws in Britain are enforced very much more strictly (hence the visa is granted with less fuss).(《夏志清夏济安书信集》,1959年8月1日)”,可见外国人在英国大学找工作并长期定居之难。
袁博平在当Lector的头两年,正值“British jobs for British people”的大环境。后来麦大维据理力争,袁博平终于拿到助理讲师的合约,再升为讲师、高级讲师,最终擢升为教授(Reader),并获选为邱吉尔学院院士暨学术督导。
袁博平在剑桥的教学工作,主要负责“亚洲及中东研究文学士”里的中文课程,重点在语言的部分。跟香港及其他华人社会的中文系不同,剑桥录取这些Chinese majors,大都是英国和欧洲学生,间或有海外华人的后裔。不难想象,当中大部分学生不懂中文。略懂一点的,可能仅限于口语沟通,没有书写和认字的能力。剑桥本科的四年训练,却要培养学生听讲写各方面的能力,包括书写汉字,阅读文言的能力。以成人之龄入读剑桥,仅数年时间,蜕变成中文用家,难度堪比其他由东方学系(如埃及文和波斯文等语种)和古典学系(拉丁文和希腊文)开办的传统语文科目,教人不得不佩服这些学子的能力和毅力,还有老师们在背后的付出。除了制定剑桥的中文课程外,袁博平参与编写《牛津中文袖珍词典》(Oxford Chinese Mini Dictionary),嘉惠以中文为外语的学习者。此外,他是世界汉语教学学会的常任理事,推动海外“对外汉语”和“华语文教学”的发展。
研究方面,袁博平擅长结合“语言学与实证方法”,探讨第二语言习得。其理论建基于当代语言学大师乔姆斯基(Noam Chomsky)的学说,认为人类大脑具有语言官能,能处理深层的、具有普遍性的语法(universal grammar);并运用统计学、心理学和认知科学等方法,以数据来检定二语习得的各种假设是否成立。
二语习得的研究强调共性,但大部分研究仅着眼于二语英文;袁氏研究一大特色,就是运用二语中文,查看、挑战和修正现行的假设和理论。循此路径,他早期研究英文母语人士的二语中文习得。后来版图扩大,对照英文、德文和法文母语者学习中文的异同。英德法都是主要的欧洲语言,语系却有所不同;英文、德文同属德语语系,法文则属罗马语系,与意大利文、西班牙文更接近。从受试群体的选择,足见袁博平的匠心。再后来研究焦点扩张到跨语系的比较,涉猎阿拉伯文、日文、泰文等语言。近年他的研究面向,还推展到第三语言,以考察第一语言、二语、三语中的复杂性和相互关系。
从不苛责学生
我与袁博平相识,感激他在我当年报读研究院时的提携和指点,虽然最终选择了英文系,无缘成为他的学生。毕业后我们一直有联系。袁先生在我印象中,永远是那么谦逊,克尽己责,爱护学生。他感恩遇上了机会,赶上时代的末班车。我跟他的博士生交谈,大家都说他从不苛责学生,对能力稍弱的学生总是多加鼓励,对能力强的学生会“逼迫”他们向前多走一步。
2018年他来香港,到科大收集研究数据,我下课后开车与他到西贡共进晚餐。黄昏的牛尾海风景甚美,我们不知怎的讲到港大语言学系的fieldtrip传统,高年级学生必须参加,地点每届不同,有一年订在东非毛里求斯。对大学生而言,有什么比“寓娱乐于学习”般攞(音luó,粤语方言,拿、取。)正牌去远行更快活呢?
袁先生认真问了一句︰“那家境不好的同学怎么办?”公平,依然是他在兹念兹的关怀,哪怕今天的身份互换了。吃过晚饭后,正要离开西贡,我准备载袁先生回沙田酒店休息,他却坚持不让我绕路,着我顺路回家,沿途找个地点让他下车,他自己改乘地铁就好。我最后“妥协”了,把他载到彩虹站,然后回将军澳。看着他远去的身影,我感慨上一辈人不给别人添麻烦、求诸己的美德。30多年来,面对各种困难,这位铮铮铁汉,想必也是抱着这种处世的态度,一路走来吧。
今年暑假,袁先生从剑桥退休了。疫情下的剑桥,更见谧静。在百年如一日的中古城镇,华人学者袁博平回想30多年来的奋斗,也许会心微笑,幸运和努力交织的命运,使他走进剑桥,写下精彩的一章?以袁先生的淡泊名利,一笑过后,挥一挥衣袖,不带走一片云彩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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